二战期间,与奥斯维辛集中营仅一墙之隔的土地上,住着德军指挥官鲁道夫·霍斯和他的家人。
他们在一栋漂亮的别墅里过着田园诗一般的生活,种花、游泳、开派对,享受着阳光和家庭的温暖。
然而,这座“天堂”的隔壁,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死亡工厂。
来自集中营的枪声与凄厉的惨叫,成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背景音。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,甚至不会多看一眼焚尸炉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。
奥斯维辛集中营遗址
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,正是电影《利益区域》的核心设定。
在2024年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,这部以二战时期奥斯维辛集中营为叙事中心的电影,没有血腥暴力、没有恐怖镜头,却同时斩获最佳国际影片奖和最佳音效奖。
电影改编自英国作家马丁·艾米斯的同名小说,但导演将视角对准了真实的历史人物——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·霍斯。故事的主角不是受害者,而是这位刽子手和他的家人。
导演乔纳森·格雷泽
在笔者看来,这部电影用一种极其冷静、甚至可以说冷酷的方式,讲述了一个关于“作恶”的故事。
它让我们看到,最深重的罪孽,并非只由青面獠牙的恶魔犯下;恰恰相反,它可以在一个鸟语花香的花园里,由一群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“普通人”诗意地完成。
导演乔纳森·格雷泽在拍摄时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选择:他将镜头牢牢地固定在墙的这一边,让我们成为这个家庭生活的窥视者。我们看不到墙那边的任何景象,却无时无刻不“听见”它的存在。
于是,影片提出了一个比直视惨状更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:当人类历史上最骇人的罪行,成为一个家庭追求幸福生活的日常背景时,善与恶的界限在哪里?
在追问这个问题的过程中,电影完成了它真正的意图——并非重现历史的伤痛,而是剖析人性中那片可以隔绝、麻木、甚至无视一切苦难的“利益区域”。
被默许的日常
墙的这边,是霍斯一家人精心打造的“人间乐园”,女主人海德薇对她的花园尤其引以为傲。
园子里有各式各样的花卉和蔬菜,夏天的时候还会放上蜂箱,采集香甜的蜂蜜。
为了把家园和隔壁的“另一个世界”彻底隔开,她还特意种了葡萄藤来覆盖那面墙。
家里设施齐全,游泳池、温室、滑梯应有尽有,孩子们在这里“无忧无虑”地成长着。
闲暇时,霍斯会带着家人去河边钓鱼、游泳。夫妻俩会在床边温馨地聊天,父亲也会给女儿讲睡前故事。
海德薇把这里打造成了她梦想中的家园,她曾对丈夫说,我们想要的一切,就在家门口,孩子们强壮、健康又快乐。
而墙的另一边,则是真实的人间地狱。虽然电影没有直接展示墙那边的景象,但无处不在的声音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观众,那里的人们正在经历什么。
枪声、犬吠、惨叫、哭嚎,这些恐怖的声音,构成了霍斯一家人生活的“白噪音”。
导演乔纳森·格雷泽用将近十年的时间筹备,通过这种独特的声音设计,营造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惊悚感。
霍斯一家人并非不知道一墙之隔正在发生什么,但他们选择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,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建立在他人苦难之上的“幸福生活”。
更讽刺的是,女主人海德薇每一次对花园的痴迷、对生活品质的追求,都是在用“美”来掩盖和合理化“恶”。
花园里的花草蔬菜长得异常茂盛,是因为它们以人类的骨灰作为肥料;她能源源不断地获得钻石,是因为这些财富从犹太囚犯的牙膏里搜刮而来;她骄傲地告诉母亲,丈夫称她为“奥斯维辛女王”;甚至,她还会试穿从犹太人那里掠夺来的皮草大衣,涂上她们的口红。
孩子们也在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。大儿子会借着手电筒的光,在床上把玩犹太人的金牙;哥哥会把弟弟关进温室,模仿毒气室的“嘶嘶”声,看着弟弟挣扎求饶,脸上才露出笑容。
在孩子们看来,这只是打发闲暇时光的游戏,可对于一墙之隔的犹太人来讲,这是真实而残忍的屠杀。
平庸之恶的诞生
作为一家之主的霍斯,他冷静、专业地与工程师讨论着焚尸炉的设计图纸,以期让它更高效地运转。
那些即将被谋杀的生命,在他们口中变成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汇,比如“卸货”,比如“装货”。
这就是汉娜·阿伦特所提出的“平庸之恶”。
作恶者并非都是穷凶极恶的恶魔,他们也可能是普通人,是尽职尽责的丈夫、慈爱的父亲。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,因为只是在“完成工作”,在自己所处的“利益区域”里追求着向上流动的生活。
这种“平庸之恶”的根源,在于一种“累积式激进”的过程。历史学家劳伦斯·里斯在《奥斯维辛:一部历史》中指出,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周密的计划,而是在不断解决新问题的过程中,一步步走向极端的。
无论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建立,还是犹太人隔离区的设立,其最初的目的都并非我们后来所看到的那样。这是一个由下至上,由无数普通纳粹分子的主动性共同造成的结果。
作为奥斯维辛的指挥官,霍斯本人就是这一过程的缩影。
他所管理的奥斯维辛最初并非为屠杀犹太人而建,但在他的“努力”下,集中营的功能被不断改造,以迎合纳粹高层越来越激进的目标。
里斯在书中还提到,许多纳粹行凶者与斯大林或日本帝国体制下的战犯不同,后两者常常将罪行归结于“执行命令”等外因。
而很多纳粹分子,包括霍斯在内,他们的行为更多是出于一种被内化于心的信念,他们真诚地认为自己所做之事是“正确”且必要的。
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,让他们在作恶时拥有了更大的决定权。
正在受审的鲁道夫·霍斯
当近距离射杀的血腥场面成为一种负担时,正是霍斯在奥斯维辛率先用齐克隆B毒气进行试验。
目睹了这种更“干净”的杀人方式后,他甚至感到如释重负。
一丝人性的微光
一片黑暗之中,导演还是为我们保留了一丝人性的微光。
影片中,穿插了几段用军用热成像仪拍摄的黑白画面:一个当地的小女孩,在深夜里冒着生命危险,悄悄地在囚犯们白天劳作的地方藏下苹果。
这些黑白的、仿佛不真实的影像,与影片主体部分的亮丽色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热成像技术捕捉的是热量,是生命体征的客观存在。当霍斯一家沉浸在色彩明媚却毫无道德温度的生活中时,这几段影像告诉我们:人性中最本真的暖意,并未被完全吞噬。
它不再是主观的情感表达,而是一种可以被仪器探测到的、物理性的存在。这种温暖,正是霍斯一家人所彻底丧失的东西。
当然,这种非自然的、近乎鬼魅的视觉呈现,也让女孩的善举带上了一层超现实的色彩。导演似乎在刻意制造一种疏离感,让我们不禁自问:在如此极致的邪恶面前,善良是否已经变得像一个遥远、模糊的梦?
感动之余,女孩的行为更增添了几分孤勇与悲壮。
结语
影片的结尾,霍斯在走下一层层黑暗的楼梯时,突然开始恶心干呕。是他内心深处仅存的良知在不安地闪动?还是他对日复一日的杀戮产生的生理性厌恶?我们无从知晓。
紧接着,镜头切换到了今天的奥斯维辛纪念馆。
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场馆,那些堆积如山的鞋子、那些被焚尸炉熏黑的墙壁,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当年发生的一切。
《利益区域》让我们看到,深重的罪孽有时候并不来自于遥远的怪物,而是很可能根植于我们身边追求着平凡幸福的普通人之中。
在一个将罪恶合理化的体系里,人性是何其脆弱。正如一位集中营幸存者所言,没有人真正了解自己,在不同的处境下,同一个和善的人也可能变成可怕的施虐者。
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标识,写着“劳动使人自由”
然而,电影的意图并非引向绝望。
它让我们反思,在今天这个世界,我们又在对哪些“墙”外的哭喊声充耳不闻?为了我们舒适的生活,我们又在默许和无视哪些远方或身边的罪恶?
它迫使我们去听见那些被历史的墙隔绝、被当作白噪音的哭喊,并提醒我们,保持清醒、拒绝麻木、铭记每一个被漠视的生命,或许才是我们作为“人”所能给出的,最有力的回答。
参考资料:
写字的乌鸦:《尺度禁片,导演一度拍到崩溃!奥斯卡最佳,让人脊背发凉...》,乌鸦电影。
林凡:《限制级“恐怖”,奥斯卡最佳》,梵高看电影。
撰文 | 张鹤妍
编辑 | 钱琪瑶